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贵圈丨娄烨造梦

展展 贵圈 2019-04-30



采访/陈墨非

文/展展

编辑/三替


 


开发区主任唐奕杰死了。

 

这是电影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的开端。唐奕杰的死亡被疑云覆盖,年轻警官杨家栋展开调查,将爱恨情仇都牵扯出来。

 

拍摄当天,唐奕杰的扮演者张颂文被带到一处阴森大院,里面有张铁床。工作人员让他全裸躺上去。张颂文脱光衣服,躺到冰冷、凹陷的铁床上,才被告知,这是尸检中心,他躺着的床是用来摆放、解剖尸体的。

 

“这是为了拍戏新做的吗?”张颂文心存侥幸。

 

“不是。这就是尸检中心用的床。”他又被告知,他脚下是个大池子,里面用福尔马林泡着400具尸体。边上,三位身穿解剖服的工作人员神情自若地吃着水果和面包。他冲那仨喊:“你们几个胆子也他妈太大了。

 

不说还好。一旦知道底下有什么,空气中那股福尔马林的味道似乎浓烈了数百倍。张颂文感到冰冷、头皮发麻。他想,既然演逝者,那就别动了。他在那儿躺了四个半小时。


 宋佳扮演的林慧看到丈夫去世泪崩

 

等到正式开拍,不过两分钟,这场戏就拍完了。张颂文演得好,一动不动。可宋佳扮演的妻子林慧对着他哭喊“老唐”,白布再一盖,他的眼泪开始不住地往下掉。

 

娄烨将“死”提前呈现在张颂文面前。张颂文悲伤地想到,有一天他真离开这个世界,也会有这样一个人痛哭着送他离开。

 

现在,他津津有味地回忆这一幕,称娄烨是“伟大的造梦者”。

 


1

 

关于“造梦者”,很多人都用类似的说法描述娄烨。

 

电影中姜紫成的扮演者秦昊跟娄烨拍了十多年戏,从未看过回放。现场,娄烨那台小小的监视器总是用黑布盖着,自己缩在里面看。他说娄烨“肆无忌惮”“毫不珍惜”,为了得到他想要的,认真执着地“折磨”演员们。

 

娄烨从不告诉演员他要什么,也从不说你不对,不排练、不走戏,但就是一遍遍“再来”。“来这么多遍还来什么呀”,秦昊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,正因如此,不得不每一条都拼、每一条都冲。

 

每一条都不一样。娄烨的拍摄时间总是很长,有时一场戏不停地演超过40分钟。镜头不止一个,几台机器躲在角落里,悄无声息地记录着,卡一张张更换。导演不喊停,演员就照自己的想法演下去。


  ▲陈妍希饰演歌厅的舞女,在台上演唱《一场游戏一场梦》


陈妍希发现,前几分钟,她还敏感于镜头的存在,演到15分钟左右,她开始忽略它。剧本上的台词早已说完,也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,“你就很自然地在这个空间里做你认为这个角色会做的事情,你没有太多设计,慢慢地、真实地去感受”,她发现,她自然而然变成了连阿云。

 

总结起来,就是让你觉得你不用演,让你觉得你已经是了。

 

张颂文干脆跟着主动“造梦”。开拍前,他去开发区上了12天班。进组后,他把唐奕杰和林慧的“结婚照”摆在房间,“结婚的人不都喜欢在床头挂这样的结婚照嘛”,他得让自己每天一睁眼就看到“妻子”。他还去仓库找工作人员要来唐奕杰的衣服,平时没事也穿着。

 

唐奕杰和林慧的结婚照


“我的标杆是我不能发现我在演戏。如果我发现自己是在演戏的状态,我会很难通过它。”在现场,张颂文和宋佳常常演着演着就开始哭。哭法不同。张颂文坐在那流眼泪。宋佳有时哭到难为情,就把无线话筒一扯,躲进屋里痛快地哭一会儿。哭完出来,把无线话筒粘上,接着拍。


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拍于2016年。3年过去了,大家都还没完全从梦里走出来。不久前的一次聚会上,宋佳跟张颂文说:“颂文,我演完3年了都不能听 ‘广州’两个字。”张颂文跟她说:“演完3年了,见到你还是想抱着你。”宋佳一听,突然抱住张颂文,他就轻轻地拍她的背。

 

“我知道那不是演员张颂文和宋佳的见面,是一见面还在那个角色里。你就搞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,3年了,我们都走不出来。”张颂文发现,他有时跟人聊天,说两句就想发飙,想恶狠狠地拍桌子,意识到这是自己还被唐奕杰缠绕,他感到懊恼,苦恼于自己不够成熟,“如果你很厉害,你怎么会走不出来?所以在表演面前,我就像个小学生。

 


2

 

对任何演员而言,这都是个危险又诱人的临界点。表演被直觉和本能驱使,角色上身,属于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在那一刻消失了。

 

陈妍希第一次看到银幕上的连阿云时,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。连阿云是一朵湿度饱和的云,以为姜紫成爱她,就把这份爱当作救赎。没想到,她只是他用来换取利益的筹码。于是,她彻底崩溃,像那朵雨做的云,化成雨落下来,魂飞魄散了。


对陈妍希而言,连阿云很陌生。连阿云总是那样情绪饱满、极致,甚至有些癫狂。“一切都跟我本人非常不一样”。电影拍完后,陈妍希一度想看又不敢看,不久前鼓起勇气看了成片,心里很激动,从没想过可以将自己的这一面呈现在电影画面中。

 

陈妍希注意到娄烨作品中浓烈的情绪。他在追求某种真实,而这种真实却是以情绪推动的。


导演娄烨 


换句话说,娄烨对“真实”的表达方式是梦境般的。他早已形成自己独特的电影语言,阴暗的光线、摇晃的镜头、细致的特写、充满颗粒感的画面、偶尔的失焦、错落的叙事、恰到好处的音乐,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碎片式的,他就用蒙太奇将一个个碎片连接起来,你并不总是能看到全局。

 

在他的表达里,叙事重要,情绪更重要——这次,这也为娄烨招来一些质疑。人们推敲他剧本逻辑里的漏洞,认为人物空洞扁平,行为缺乏足够的动机铺垫。影评人梅雪风说娄烨的电影都属于“喜爱眩晕,但是也被眩晕弄晕的电影”,总是充满了“‘ 我好疼’以及对 ‘ 这种疼好美’的赞叹”。

 

喜欢他的人认为他诗意,不喜欢他的人嫌他粘腻、絮叨。

 

但不可否认,谁都能感受到他电影中浓烈的情绪。他精准地把握住某种状态,这种状态是强烈的,也是混沌的。它们在观众心里留下的是“一团”。界限不清晰的一团,你无法清晰地说出是失落、悲伤、绝望或愤怒。它们混在一起的难以区分。


此外还有雨。娄烨的电影中总是有雨。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中,雷声沉闷,细雨打在车窗上,压抑、阴沉。《推拿》里,南京的雨不停地下,绿叶被雨水晃动,看不见的世界里,雨声格外清晰,此时,雨是身体的感受。《浮城谜事》中,雨水伴随着杀害,却未能冲刷罪恶。到了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,一切依旧湿漉漉的。

 

雨水是肿胀的欲望,是情绪的外化。潮湿、阴冷、低落、孤独,统统密密匝匝地倾泻而出了。

 


3

 

现在,秦昊有点想清楚娄烨到底要什么了。“他所要的就是他的审美”,秦昊这样说。但它依然难以被具象为表演上的要求,“这是一个审美层面的事,跟演技高低没有关系”。

 

具体来说,秦昊和娄烨在表演的审美上达成某种一致——好的表演应该是无形的。比如,在罗伯特·德尼罗和阿尔·帕西诺之间,秦昊更喜欢前者,阿尔·帕西诺有很多精巧的设计,充满魅力,但德罗尼浑然天成,“我想追求那种东西,即使我没有那样的天分”。

 

审美一旦一致,合作就很顺畅。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之前,秦昊已经拍过3部娄烨的戏。两人就此事谈过一回,决议为了不使双方因习惯而麻木,先暂停合作。

 

可真要拍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了,娄烨又跟秦昊说:“这个戏还是你来吧。”把剧本给了他。后来秦昊说,他对娄烨真拒绝不了,因为总觉得拒绝了就会有遗憾。

 

拍摄期间,秦昊妻子伊能静怀孕,秦昊事先跟娄烨约好,给他三个月时间随便拍,等伊能静预产期将至,他就必须去陪她。

 

结果离预产期只剩三天,秦昊给伊能静打电话,告诉她娄烨还在拍。伊能静问:“你什么意思?都几号了,你还不过来?

 

秦昊就说,娄烨还要补几个镜头,就这一两天的事,他会在预产期前一天到达。

 

伊能静说:“那你跟娄烨过去吧。”“啪”把电话挂了。挂了电话又给他发短信,问他电影和孩子谁更重要。

 

秦昊把这事跟娄烨说了,娄烨这才放他走。

 

“他就是希望你一直在那,他后面突然想到什么点子,就可以叫你过来拍。他没想到什么点子,可能就不需要你,但你也要在这儿。”之前那三个月,秦昊一直在剧组里待着,多数时候,娄烨并不拍他,“所以你明白吗?可能一般演员到期就走了。所以我所谓的 ‘折磨’是各个方面的”。

 

▲秦昊饰演周旋在两个女人中间,狠绝且轻佻的商人


这次,秦昊扮演的房地产商姜紫成是20世纪80年代先富起来的典型人物,他通过一些非法手段完成财富积累,在生意做大时,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政商勾结。

 

姜紫成轻佻又狠绝。电影中,他与两个女人情感纠葛,四角关系封闭、自毁,成为后来一切变故发生的源头。

 

情欲一直是娄烨电影中的重要主题。他曾在一次采访中做过这样的比喻,如果世界是一棵树,爱情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,叶子上有整棵树的信息,他说,“所以我只要说清楚爱情,就说清楚了这个世界。

 

但爱情的真相往往带着悲剧色彩。虚无、错位、爱而不得、欲求不满。因此,对娄烨电影中那些为爱奋不顾身的角色而言,破碎是不可避免的。

 

连阿云被杀——带着自毁的成分。林慧虽长着一张能力挽狂澜的脸,却也无法在废墟上重构秩序。《苏州河》中,周迅扮演的牡丹天真烂漫,随时准备为爱情赴死。

 

《颐和园》中,郝蕾扮演的余虹是这一切的集大成者。她感性先行,理性滞后,横冲直撞,但用“勇敢”来概括她似乎不够贴切。事实上,余虹脆弱得,敏感到一阵风都能引发她的无穷幻想。“欲望受到侵蚀,行动定要受阻”,她在日记里写道。她没有安全感,但她带着浪漫的天性不自知地享受着毁灭本身。

 

有关《颐和园》,总免不了关于情欲戏份的讨论。娄烨说过这件事,他认为性是生活的一部分,是塑造人物时非常有力量的,“从技术性角度来看一个人物,有性的生活和无性的生活,你对这个人物的感受是不一样的,尤其在电影中。


井柏然饰演的杨家栋一直在追寻事件的真相


这次拍摄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,情欲再次受到挑战。挑战来自杨家栋的扮演者井柏然。娄烨为杨家栋与林慧安排了一场激情戏。井柏然不太接受,在他心中,杨家栋是电影里的一道光,代表着希望,在努力追寻真相,怎么能与死者家属有肉体上的纠缠。

 

聊剧本阶段,井柏然就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娄烨,娄烨跟他说好。过几天进了组,井柏然发现,剧本里,那场激情戏还在。

 

拍这场戏的前一天,拍完大夜戏,他拉着娄烨探讨。同时告诉经纪人,如果第二天导演坚持,他就不拍了,嘱咐他订好回去的机票。

 

后来,娄烨再次默许了井柏然的处理意见。但这下,井柏然开始觉得烦,“是不是我自己的人生格局太小了?”他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完成这场戏——杨警官对林慧有情欲,同时又因有底线而纠结。

 

井柏然之所以想要保护这道“光”,多少源于他对电影中故事的本能抗拒。他过去的生活与社会现实隔着一层坚硬的墙,那些明灭复杂的灰色地带对他而言十分陌生。拍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时,他不停地问身边的人“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?”“如果是你,你会这样做吗?”他又问娄烨:“你拍的是什么故事?”娄烨说:“我拍的是我们的故事。

 

“然后我就觉得好吧,那我就相信了。

 


4

 

无怪乎井柏然无法相信——娄烨的电影多数是不可安慰的。死亡、虚无、痛苦、激烈,像毅然决然地撞上冰山,又像冬日破晓前的荒野中,一团火刚刚熄灭,留下一缕长长的叹息。


▲林慧(宋佳)和连阿云(陈妍希)在一起


宋佳遇上林慧,她也很崩溃。那是个命运感极强的女人,并没有要获得什么,却永远在承受命运加之于她的一切,“命运给她带到这儿,带到那儿,带到她完完全全没有想到,甚至失控的状况下”。


宋佳演啊演,从林慧十几岁演到四十几岁。从简单、清爽的装扮到往肚子、屁股上垫棉花,戴上男款大手表,背上大号爱马仕,人一点点压抑下去。记忆中,2016年,整整3个月多,广州都没出过太阳。宋佳现在有些恍惚,怀疑究竟是真没太阳,还是因为那时她逐渐厌弃自己,“我的世界里没有了太阳”。


事实上,一些演员在与娄烨初次打过交道时不免感到反差。“看他的电影会觉得这个导演挺残忍的”,陈妍希说,当她第一次见到娄烨时,发现这是一个可爱、腼腆,“笑起来很萌”的导演。


他是个温柔、好脾气的造梦者。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拍摄并不那么顺利,面临各方面压力。井柏然多少知道些,但据他回忆,他从未见娄烨对此表达过什么。偶尔绷不住了,他也不过是戴着帽子,手扶脑袋,两秒钟,就又“很儒雅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色”。

 

但在电影中,他把人性最丑陋的部分撕开,血淋淋地抛给观众。张颂文和宋佳有着类似的感受,当唐奕杰露出人性之恶时,他突然分不清那是角色还是自己,“如果是你自己的话,你要面对原来你有这么下贱的一面”,他又说了一遍——“有这么下贱的一面”。

 

张颂文猜,娄烨年纪到了,认为生活绝望大过于希望。“什么叫绝望?如果你今年50岁,父母尚在,你就得面对一个很绝望的问题,就是你父母这些年可能要走,当你想到它的时候,你还有什么搞头?难道你有长生不老药?”张颂文接着这个思路往下想,“你想到这个,你就一定能把时间全都给他们吗?又给不了啊,你还得上班,还得照顾你的那个孩子。你说绝不绝望?

 

他说人们播下种子,为它上肥、浇水,便开始期待开花结果,“那我告诉你,你根本不了解世间法则为何物”,他说开花不是法则,法则是,“等到你死那天,可能这个种子都没有发芽。

 

他又说回娄烨,那个他眼中认为“绝望大过于希望”的娄烨,“娄烨恰恰是最积极生活的强者”,因为这样的人才有勇气将残酷掰开,呈现出来,提醒人们,生活没有想象中美好,但可以用残酷接纳它。


像电影中说的,“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,会过去,被忘记”。像一场梦,醒来时,留下无法触摸却永远存在的印记。




运营编辑/许虎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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